Tuesday, December 30, 2008

台湾二:巴奈

其实夏天的台湾游记大概就只有“一”和“二”了。所谓虎头蛇尾。
下标题的时候,轻微犹豫怎么“一”还是如此严重的青天白日,“二”就变成了这么生动的巴奈(巴奈简介,请看这里)呢。后来一想,如果青天白日是台湾身份的总论,那巴奈和巴奈的朋友们指向的便是那个身份和身份焦虑(啊,我多不想用这个字)背后的吊诡,以及那个吊诡可能的美好出路。鉴于此乃年末贺岁补贴,还是看图说话的好吧。:P




遇见巴奈那天是整个夏天除了姆尼生日外,最高兴的一天。我们这个讨论组之游手好闲爱喝茶,四物汤姐姐是最清楚的。当日下午,我们一行八人杀下阳明山,直奔台北光点。那是《红气球》上映的最后一天,我们一口气买了八张票。第一批冲进电影院,最后一批离开电影院。镜头绝美。除我外的七位在地人,于观影结束后集体感叹:侯孝贤真厉害!巴黎拍得怎么这么像台北!



电影散场,我和rocker同学“续摊”,赶到河岸留言。rocker同学不好民谣这口,第一次听巴奈(其实我也是),吹牛说河岸留言不可能满的啦。等站定排队,才真正傻眼:哇塞,原来巴奈这么红哦。我适时地搬出朱朱的预言:到晚了就只能站在场边看个巴奈影子了。并感叹:还是北京的文艺青年比较关心台北的艺文生活。话音刚落,前排一对男女转过来很控制地看我一眼。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到底是好还是坏。。。



我们果然只能站着,几乎是以金鸡独立的平衡感支撑。河岸留言之狭小,让人担心万一失火,地下的这么多乐迷要如何疏散。巴奈上台,赤脚,爆炸头,微笑,神色熟稔。声音里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号召力。她要全场跟她一起唱开场曲的吟唱部分。大家跟完一遍。她停下来嘲笑大家:这是河岸留言人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小声的一次。全场兴奋而羞赧地笑起来,4小时的“巴奈和她的朋友们”,开始了。



四小时的时间里,有一次中场休息,有两位嘉宾(女嘉宾唱《过日子》,竟然比巴奈本人唱的更好;男嘉宾是台东自由创作人,笑话和假音一样精彩)。休息中,巴奈会走下台来,要么偷吃芹菜,要么走出去抽烟,经过我们这些站着的朋友,会说“辛苦了”,“还好吧”。等再经过我们回到台上,留下的是芹菜香和烟草味。抱起吉他,巴奈继续唱专辑里和专辑外的歌,继续批评台北唱片工业之没有灵魂,表达驻守台东的坚定决心。等到她先生那布上台,那布先生开始给大家讲一个60年和6分钟的原住民的故事:一批原住民60前被日本人赶下山,再也回不去家乡;直到60年后的后殖民时代(debatable, i know),老人家们才终于被直升机用六分钟的时间送回山上的家乡。感慨万千,乡愁何止四韵。故事以支离破碎的国语讲完,大家一头雾水,礼貌地假装正在理解这件事。巴奈便跳出来用标准化国语翻译,于是全场很配合地取笑那布,异口同声地点头:哦~~~!那布先生有雅量不生气,随即缓缓指出问题的症结:我们要讲族语,要会国语,English also, 日本語でも. 要沟通很难的呐。

承担沟通困难的到头来是土地的主人。这片土地上最被要求重构身份的到头来也还是土地的主人。事情再诡异,这些土地的主人也至多只是吟唱、舞蹈,最愤怒的表达也不过是“这世界好不公平,不公平”。好在,台北之外还有台东,基隆河外还有那卢湾。

终于,我和rocker站到腿软,于临晨回家上山。正好赶上小路铺沥青。大卡车的轰鸣里,我们各自踩回一脚滚烫的黑色固体。好吧,那一点点人造土地就算今晚的永久纪念品。谨以此念送给此刻身处南方或北方的朋友们:新年好!


城市音乐:巴奈@河岸留言,2008年7月31日

Saturday, December 27, 2008

景气坏,买书去

年年难过年年过。何况今年是2008.

我没有危言耸听。这个颓败的金融中心,败象尽露。我市财政赤字和失业率创新高,以致于我市长寻求连任(其实已经是第三任了)时,一边拿财政困难说事,一边被财政困难说。我州财政赤字创新高,以致我州长不得不提前公布财政预算(其实就是财政“减”算),给辛勤劳动的普罗大众和游手好闲的非普罗大众打预防针。全美国/全世界最破烂的地铁系统将继续提价减班,其计划之霸王条款,根本就是蔑视民主嘛。再说的生活一点,通常高高兴兴风花雪月的NPR广播节目,竟然在08年最后一期节目里讨论零售业和"Recession",细数一年里死掉的大小商铺,理解为什么连圣诞的第五大道摆阔的威风也煞了一大半。美国人也真是的,知不知道年关说话要避晦气。好在三个八年级小朋友一边接受访问,一边大笑说:"recession"这个字我们没有学过。更幻灭的是,讲完了Recession还不过瘾,还要给大家说一个职业圣诞老人联盟勾心斗角的故事。我想起去年在Radio City看新年大腿舞时,不幸看到一台子圣诞老人的噩梦,不禁不寒而栗。

再说的近一点,下午出去还书。一拐角就看见一位在垃圾堆里找出剩余咖啡的爷爷,再往前看到一个倒在路边暖气口的男人,没敢细看,希望他只是在午睡。还完书,从百老汇街绕回家,一个高大而沮丧的中年女人在要零钱,一个穿花外套留白胡子的爷爷呆站在路边等零钱,再往前还有永远在日本超市门口中气十足大喊“Help me get a warm dinner”的爷爷。三个街区半径内,需要帮助的人就有五个。这离哈雷姆区还有若干个街区就已经如此不堪了,再往北走可怎么了得。在这个岛上,还真是需要基本自救常识。想起北岛先生在妖魔化纽约和纽约人的麻木不仁后,引述的纽约生存三条建议。乱世之中,竟然不再是笑话:“第一条,见到可疑分子聚首,要摧眉折腰,过马路绕着走;第二条,若躲闪不及,要盯住其中可能是头目的眼睛,让他知道你记住了他,以减少犯罪行动;第三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一旦有人尾随过来,要马上冲向附近的垃圾箱翻找东西。”

可怖的是翻垃圾已经不是自救手段,而可能是生存方式。我第一次真切的有了“拿纳税人的钱念书”的罪恶感。若干年前在新加坡办马来西亚签证,旅行社叔叔见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啊,你们这些留学生拿我们纳税人的钱念书呢!我心想:不然嘞?如今但凡有人当街拦下我来,以同样理由进行质询,我大概只能摧眉折腰、当街鼠窜。虽说“拿纳税人的钱找留学生来念书”的合法性,已然由读书人们严谨论证,最响当当的一条当属“解构并结构帝国”;可是当翻垃圾桶成为帝国穷人生存手段的时候,这个“去帝国”“去”得多残忍。那好吧,既然是纳税人养我们,这钱还是不要乱花的好;既然我们是来念书的,这钱还是拿去买书的好。写到这里,赫然看到新一期的《纽约客》,封面是一个穿褐色袍子的大胡子叔叔,手拿一块木板,上书:“The End Is Near Sale”. 当年耶稣是不是也举过差不多的牌子呢?

想起来骇然。好吧,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还是买书去。



"Everything Must Go," by Barry Blitt, New Yorker cover, Jan.5, 2009

Tuesday, December 16, 2008

Das Schreiben II

"I hate my paper. I hate my paper. I hate my paper.
I'm going to get it done. I'm going to get it done. I'm going to get it done.
Why is Radio so annoying? Why is Radio so annoying? Why is Radio so annoying?
I'm exhausted. I'm exhausted. I'm exhausted."

以上语无伦次满腔愤恨的低智发泄是上周某临晨四点,空对电脑的无力表达。次日废寝忘食,自觉近视度数显著加深,于图书馆一篇绝望打字声中,终于完工。忍不住想到几件事。

1. 打字作为写作媒体。键盘有音响的快感,有修改的余裕,但是没有一气呵成的可能(除了写邮件哈)。传说中的“看见一篇论文”和"dictate a paper" (据说莫扎特先生就是这么作曲的嘞),算是一去不复返了。这是不是就逼着我们,为了打败写作中间无数的分神可能,为了控制不可知的word文档生命体,就必须提前写出一个巨细靡遗的大提纲,指导可预见的Das Schreiben中的脆弱彷徨。难不成每个写论文的朋友都要回复手写传统,再配书童输入,最后再自己来修改?原来写作不仅需要会做饭的卡夫卡太太,还需要会电脑输入的电子时代书童。。。

2. 多媒体论文。继我写了一篇非常没有史观的广播/收音机论文后,一边自我反省,一边挑写作媒体的毛病。明明是关于声音的论文,为什么声音要完全消失?Daniel Tiffany 讲庞德和纳粹广播,讲得这么玄乎而美妙,如果有声音该多好(或者就完全完蛋了?)!10年后的论文答辩,大概会以多媒体方式进行,不满足蝌蚪文的朋友,会不会有可能一边念文字,一边点开一海洋的链接。然则,这到底是写作的进步,还是文字的退化。。。

3. 写虾米。本来要在写完广播论文后,杀出去逛街。不小心打开广播,听到Phillip Glass的访问。Glass讲话之快之有节奏有内容,让人完全不能相信他是个1964年就开始关心印度音乐的爷爷。现年71岁的格拉斯先生,在41岁前还不是职业作曲家,虽然有名得一塌糊涂,不过还是没有有钱得一塌糊涂。41岁的epiphany终于到来,他决定要真的“写”音乐。我深刻地怀疑,写作的内容决定人生的节奏。音乐之美好,结构71岁的才华洋溢。所以,偶们是不是都应该学点作曲啊?。。。

4. 写作和“管他嘞”。时至今日,当刻薄的评论已经是以发自内心的方式散发的时候,写论文就不得不进入“越来越心虚”的阶段。真的有勇气打字,有力气conceptualize不靠谱没史观没美感的小破论文,很大程度要拜“平庸研究”所赐。坏、懒、酸腐、自以为是的研究,为我们的绝望提供了“管他嘞”的希望。这是多么危险而自欺欺人的、为学术生产正名的大骗局啊?!而当偶们终于看到值得肃然起敬的研究、美丽有节奏的文字的时候,终究还是会想要狂欢。而狂欢何尝不是“管他嘞”的心情一种。
回想起来,那个和广播过不去的临晨,我绝望的语无伦次里,有类似Mambo的狂欢心情。


Gustavo Dudamel with Simon Bolivar Youth Orchestra performing Bernstein's "Mambo"

Sunday, December 7, 2008

Das Schreiben

When "every time you write, you are freshly reminded of the pain of writing" is becoming a tautology; Das Schreiben (写作)就变成鸟一件五味杂陈的伤筋动骨的事情。

今日交相当反动(反电影研究的动)的论文一篇。有若干发现:1. 我居然是有理论立场的银了?一边觉得智识的骄傲是必需的,一边怀疑谁凭什么就能一直以为自己知道的事情最重要;2. 鼓起勇气码字的门槛越来越高,procrastination的质量和数量越来越高,故作镇定的冷静难度越来越大;3. 我组织和结束句子的时候会想要使用支离破碎的德文(比如,so wie, eigentlich usw),并想把脑袋里的英文输入网上英德字典,换取写德文作文的踏实的可犯错的心情;4. 俨然,研究生讨论课阶段最后一篇论文横亘面前(yay!)。完全没谱的音响世界,偶还有七天。。。(urh...)

穴居电脑前的沉默里,开始理解为虾米卡夫卡要躲在地道里不见老婆,开始理解为虾米就算是想见的人也不能见的道理,开始不理解有家室没隔音书房的作家们是怎么熬的,开始不理解像巴赫这种有20来个孩子的爹怎么写赋格的。

Das Schreiben soll schwerig sein./写东东本来就不应该简单。(我难得混杂,大家忍一忍。。。)

我以为拥有最美好中文的BD先生若干个礼拜前说:写作需要aging. 即便以诗人之资,写随笔一篇,还是需要一个礼拜。七天,好。

另:为虾米当一种写作困难(确切说是学术论文写作梗阻)产生时,倒是能生发出其他文体的写作兴趣。添乱添得如是之高兴。。。这事情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