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9, 2008

台湾一:青天白日

入境中华民国,已经超过三个礼拜。一开始不写日志,是因为忙着玩。后来不写日志,是没有网。再后来不写日志,是因为一回到阳明山上的房间,就要对付跳蚤,弄得心惊胆战怨气连天。如今台风凤凰已然过境,听过了窗外一整夜的风声鹤唳,意识到再有两个礼拜,我就要回家;再不记录,最原初的观感就要让位给“总体性游记”了。而原初观感里,最重要的一件,跟青天白日旗有关。倒不是大陆人民神经过分敏感,也并不全然是台湾人民过分热爱国旗,我更不准备展开想象共同体和国族主义批判。只是那些有青天白日做背景的场景,实在有趣得紧。


一 机场之青天白日

当日落地,飞机滑行。赫然发现桃园国际机场大楼正中心,悬挂巨幅青天白日旗一面。顿时困意全无,开始回想我去过的为数不多的国家里,有没有哪一国给机场大楼挂国旗?猛然发现这是头一遭。想来在机场挂国旗确实也多余。上了飞机的人们,本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只要顺利被空服人员放进机舱,基本都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哪一国。登机牌、空哥空姐、机舱内屏幕,时不时都会提醒飞行的方向,目的地的温度湿度。本国人会或安慰或忐忑地知道自己离家更近了;外国人会或兴奋或无奈地知道自己离家更远了,且会意识到花了买路钱的签证,不久就要用上了。所以,机场的国旗的指示性功能是多余的。这种特别的指示,俨然是强调的意思。

我心知肚明:强调的作用,是不可以拿出来讨论的。然而,接下来的几天,被亲爱的朋友们包围,沉静在花莲的好山好水里,忍不住在看到民宿门口的一片青天白日后,脱口而出:为什么机场要挂国旗?朋友和朋友的朋友,眼见青天白日无所不在,被逼的只能说:我们能挂就挂啦。朋友大概可以原谅我,朋友的朋友估计还是记仇。泛舟鲤鱼潭之时,闲聊中终于出现了“你们国家”的论述。眼见薄雾迷蒙,于山间悠然穿行;水鸟娉婷,在水面怡然划过,我也只好“今天天气哈哈哈”。后来看到(坐在敦南诚品总店的地板上看《十年一觉电影梦》),鲤鱼潭是当年李安差点丢了小命的地方。在花莲受国语美式小学教育的李公子,即将去台南接受台语日式魔鬼训练,当下鲤鱼潭里风景绰约,李公子一激动,掉进湖里,幸好李妈妈舍命搭救,当年的潭水正好到李妈妈的眼角。不知道李公子苦学台语的日子里,有没有过“我们国家”的困惑和混乱。

二 中正纪念堂及计程车之青天白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续在故宫博物院、国父纪念馆、总统府、检察院立法院行政院,看到青天白日。我的盖着毛公鼎的爪子和青天白日也有了第一张合影(图一)。(这是第一次去故宫,到台北的第二天,路有奇遇:在士林等公车,手拎油饭一包,被一位故宫青瓷专家轻易捡到,顺便“带”进了故宫。)我甚至站在北一女的门口,给酷日下摇曳在总统府顶上的青天白日扫了一段视频。截止目前,被我评为台北最阴郁美丽的建筑“台北宾馆”也不能没有青天白日(图二)。

通常下山来游荡,总是会弄得筋疲力尽。大概是因为上山太闷、心理太不平衡,认定下山来就要暴走个够本。那个周六,我直走到两腿发麻,瘫坐在中正纪念堂(台湾民主纪念馆。而广场外不远,就有抗议民众要求新政府遵守诺言,法办阿扁,恢复中正纪念堂正名<图三>)的台阶上,等待日落。未料想,降国旗仪式开始。国旗歌言简意赅,两位国旗班先生干净利落且极具仪式感地迎接青天白日重回地面。我惊讶地发现,我竟然是为数不多静默站立的民众之一。愉快地活动着的是大多数:吃花枝丸的,喝酸梅汤的,吹泡泡的,聊天的,拍照的,手拉手往前走的……我一直不好意思也拿出相机来拍,直到发现大家都在动。于是,抢到一个仪式尾声的画面(图四)。

我对于仪式之不够庄严肃穆,始终耿耿于怀。第二天,在计程车上问朋友:没有国旗法规定升降国旗时,不能动吗?学法律出身的朋友说:应该没有这条法律;现如今就算有,制约力也微乎其微。司机先生忍不住了:没有啦,宪兵队还是有啦。正好车行宪兵队市中心某大楼。司机先生开始得意地怀旧:想当年他是保卫两蒋的宪兵呢。作为总统保安、军警纠察和司法警察,当年宪兵是最“夯”的,相貌体格都要经过特别考量;训练量之大,以至于擒拿格斗的时候,自己都惊讶怎么就变成铁人了。我问说宪兵待遇会不会好一点。回答是每天多加一颗蛋。话锋一转,司机先生慨叹世风日下,阿扁的宪兵都变成孱弱的四眼书生了。这些书生哪里担得起他们当年的酷刑,“挡不住”(闽南语发音:dong4 wei3 diao2)啊。

三 二二八纪念馆之白日青天

朱朱交代我一定要去二二八纪念馆。地图显示,这座历史性批判威权暴政的纪念馆,竟然离哈日的青少年亚文化中心的西门町不远,竟然就在总统府对面。某周末一早,穿过凯达格兰大道的一片青天白日,我摸进了二二八和平公园。出了公园才想起来,这个朱天心笔下的“新公园”,就是传说中蔡康永领张国荣参观过的“同志公园”。二二八,新公园,同志,三位一体。混杂的公园,含混的历史。

二二八纪念馆自然在二二八公园里面,曾经是日据时代的台北放送局。学生票NT10块。在1947年的初春,官民两方都在这里发表演讲。进门,抵押学生证,领取导览机,柜台阿姨一直跟我讲台语,小心翼翼把我的学生证收到一个编码塑料袋里。导览提供三种语言:中,英,日。大厅里的介绍片则有两个语言版本:闽南语发声的版本配的是日文字幕;国语发音的是英文字幕。两个版本看完(我看得很慢。如此之慢,以至于纪念馆工作人员认为我看得非常认真,而颁发给我只颁发给“用心观看”的游客的二二八小册子),不得不感叹:语言的亲疏,可见一斑。

展览做得很用心也很用力(其实总统府一直到中正这一区,都很用心也很用力。国族建构得很用心也很用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各种国族建构的力量打拼得很用心也很用力)。我终于知道了蒋渭水是何许人也,也知道了台湾民众党才是台湾第一个本土自发政党,晓得了孙立人,看到了美丽岛事件辩护律师团里陈水扁和谢长廷曾经如何意气风发同仇敌忾。

说回正题:白日青天。原来45年国军接收台湾,台湾人民为表达热爱祖国、游子盼归的心声,自组欢迎团到码头上大街,欢迎国军。欢迎祖国,需要符号帮助表达。青天白日旗,当然是首选。只是当年大家还不认识青天白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自发制作的国旗,竟然把白日放到了反方向。于是,大家拿着白日青天旗(图五),高高兴兴地“欢迎祖国”,“庆祝光复”。而二二八,是后来的事,不远的后来的事。

四 士林官邸附近垃圾堆边之青天白日

最后这面青天白日,出现在士林官邸附近的垃圾堆边。某个周日,二进宫去故宫(一天半的时间,就大概能比较认真地看完所有的展室。故宫山下斜对面有两家小饭店,卫生状况虽然堪忧,然则还是中午觅食裹腹的好地方。另:我开始相信,天朝故宫里东西不比外双溪的故宫少,只是还没拿出来。这话说的。。。)。故宫五点闭馆,头顶的青天白日降下。我需倒车回阳明山。不想坐过站,径直到了士林官邸。

于士林官邸遇到可爱父女一对,够得两蒋风华明信片一组。其中一张是马英九先生跪地为蒋经国总统和美某参议员做翻译(纪念品店里的小报说:马总统当年浅笑一抹,迷倒众生万千)。往回走,去公车站。一个老伯一直走在我前面,走走停停,用雨伞拨垃圾桶。正值晚饭时间,我需要带食物上山(山上真的虾米都没有)。看见一家开封包子铺,打烊前处理最后几个包子,于是给老伯多买一个韭菜包子。我追上他要给他包子的时候,他正低头专注地拨垃圾。我径直说:给您多买了一个包子。老伯抬头,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赫然闪现。传说中的老兵。老伯以一种熟练的自嘲的神态,标准山东口音,笑呵呵地说:可是俺莫带钱啊。我表示不用。他继续笑:介个不好意思吧。我表示不会。

我调头走回车站,回头看到一个结实而瘦小的身影,坐在路边吃包子。我后悔应该把所有的包子都给他。青天白日,韭菜包子。


图一:



图二:



图三:



图四:



图五:

4 comments:

Changyao said...

小学语文老师教导我们,写作文中心思想一定要明确,中学语文老师给我们武装了立论的标准身材,可怜的青天白日旗不仅被广大的爱国主义题材影片上下左右修理了好几十年,这里又被你拉出来当导游,还真是白日。

Anonymous said...

台湾人特别喜欢挂〜我住的地方不少台湾人都在阳台上来个青天白日,呃。。。忘记说了〜鱼肉同学!我搬家啦!

Anonymous said...

大师最近似乎很关注家国的主题啊,越来越有大师之风了

rongengle said...

8好意思,8好意思。。
青天白日旅行记还会有续集。只是比较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