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12, 2007

二十三岁

我以为了不起的牛人们,二十三岁的时候好像都已然做了了不得的事情。

二十三岁,傅斯年讲拼音问题,辩得钱玄同哑口无言。
二十三岁,赵元任和胡适在绮色佳(康奈尔)开始学术生涯。
二十三岁,Celin在《日出之前》演绎乔伊斯式爱情,在六月十六心碎/醉。
二十三岁,王佳芝决定放走她的“虎”,心甘情愿地做了“伥”,在平安戏院门口等“白马骑士”。
二十三岁,张爱玲从胡兰成的嘴巴里得到这样的评语:“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

是,我以为了不起的牛人们,二十三岁时都真切地了不得了。我大概要对不起我的年纪。唯一能做的努力,就是二十三岁的时候去看关于二十三岁的纪念。

昨天找了我以为同样了不起的台湾姐姐,一起杀去看《色戒》,我们都有很多活应该干而没有干,但是我们决定那样的天气适合看民国的电影。出门前随手拿了一张对折的A4白纸做备用草稿和笔记。打开猛然发现,白纸上记着《日出之前》第一场,车厢里奥地利夫妻吵架的德文台词,里面竟然夹着去年四月冯象的《禁忌的尺寸》。讲的是《断背山》胆子再大,乱伦的问题照样只能语焉不详。我当初剪下这篇还带它绕了半个地球,大概是因为冯先生即便鸡蛋里挑骨头,也挑得相当漂亮。到了电影院。大风口里看海报,Julie Deply(《日出之前》)主演的2 Days in Paris赫然出现。台湾姐姐很莫名其妙地看我跳上跳下,大呼小叫,激动不已。

头一回买限制级电影票,还是NC17(no children under 17, 17岁以下禁入)最高级别。我以为需要护照,验明正身。结果穿制服的叔叔一边玩票根,一边头也不抬地放了我们进去。预告片不多,布兰切特演鲍勃迪伦(恭喜布小姐要当妈妈了),Jonathan Demme拍了卡特的纪录片。我跟台湾姐姐对看一眼,神经开始兴奋。准备,卡麦拉。

麻将桌。玉指。钻戒。谈笑风生的女人们,一个个都厉害得紧。陈冲,卢燕,王琳,何赛飞,苏岩。汤唯小姐跟这些“太太”过招,不容易。李安身体里gender丰富得就要漫溢出来了,就好像快满出来的字幕一样。走马灯,眼花缭乱。美国人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怀疑同坐的母语是粤语的华裔们,开篇能看得懂多少。

其实看不大懂才对。张爱玲小姐就没有想让大家看懂。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作为小说/泛小说,不管什么文类,这“奇怪”的28页都不算上品(T.C.Hsia爷爷大概要不同意…)。这根本就是一个女人身体和爱情的故事,只是这个女人离写字的女人太近。只能点到为止。诚实地说,李安在作品层面超过原作张爱玲,制造新的灵韵,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说得好像我拍过电影一样,口气大得嘞,真好意思…)。插一句,据说杨德昌也想拍《色戒》,本来想让周润发演易先生,林青霞演王佳芝。天哪。。。杨先生,你死得太早了。

电影过半。邝欲民先生带领大家杀人,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我忍不住心里嘀咕:就这样了?就只是这样了?虽然,“同学们”大合唱的镜头很漂亮——细雨,路灯,镜头好像从剧场包厢里pan下来一般。作为历史铺陈的爱国/学生/剧团运动,苍白僵硬得很。历史考据/“抢救”历史(龙应台语)的功课做得再认真,也显不出力道来。

我一直等着李安的故事(不是张爱玲的)说服我。坐了很久。闷了很久。即便是NC17场景出现,也还是闷,以至于我都没有注意到底有几场NC17。(插:梁朝伟先生说NC17第一场施暴,是因为这个男人看到这个女人三年后变成这样,他很气。这是一个什么解释?特务头子发作的threshold也太奇怪了吧。)即便是汤唯展示好声音,把梁朝伟唱哭,也还是闷。即便当六克拉出现(据说眼珠宝商的时宝莱坞的大明星),全场观众异口同声"oh~",我心里想的是:Oh什么?!

终于,特务头子(据龙应台远在德国,于雪夜考证所得,易先生基本上是丁默村)飞身鱼跃入车,做定了“伥”的女人一个人走出珠宝店。一个人,在淡金黄色的街头,离散,招手,等车,张望,筋疲力尽,心甘情愿。然后白马骑士飞来,跟她微笑,她“回家”,风车飞跑,她收好毒药,成全了自己。我靠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低头,被说服。

我想李安大概真的认同他的演员。对Tony Leong的感情自不必说。对汤唯,期望之高,高到拿英格丽褒曼做类比。Intermezzo(1939)里褒曼见小提琴情人的一段,被很仓促地引用。好像生怕谜底太快揭晓。(我和台湾姐姐出了电影院,在街边躲雨,花了不少力气猜老片。我以为有褒曼的那段是《美人计》。结果Leo先生考证后决定:Intermezzo.)Intermezzo是褒曼第一部英文片,那时的瑞典英文还没有伦敦腔,大大方方地和出演《乱世佳人》的大牌莱斯利霍华德演对手戏。Intermezzo片头赫然写着:Introducing Ingrid Bergman. 于是,Lust, Caution 片头:Introducing Wei Tang. 至于王力宏先生,根据字幕显示,王先生一直有一个study,李安应该随时准备把他换掉(这么扯的一个角色,谁演也一样扯)。最后,还是没忍心。正经学中文也才11/2年,王先生都能讲“焚膏继晷”了,还是了不起的。

我和台湾姐姐是电影院里最后看完字幕/听完音乐的两个人。清场的保安先生很礼貌地等我们自觉起立。我们不知道要说什么。默默搭车回家。瓢泼大雨里,我们坐在贴有杜甫《巴山夜雨》的落地玻璃窗里,喝汤,取暖,从头理解这个二十三岁就结束了的故事。

还是谢谢李安。

注:本entry从2007/10/12开始写,中间由于排山倒海的readings,费时费力费感情的TA杂活,New Yorkers不清不楚不冷不热的影评,外加若干(确切说是一整桌)高级知识分子对Lust, Caution极整齐划一的嗤之以鼻,直到今天才写完。。。证明两件事:1. intellectual discourse力量强大; 2. 李安力量同样强大。

2 comments:

赋格 said...

看色戒,刚看完心里留下几个片段,然后是一些抱怨,关于王力宏啊历史之类,然后就发现自己陷进去了,就像王佳芝一样。
昨天夜里翻起《流言》来,看到《童言无忌》里已经烂熟的那段话:
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这样地生活
在自制的戏剧气氛里,岂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诃夫的‘‘套中人”,永远穿着雨衣,打着伞,严严地遮住他自己,连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个套子。)
  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回望《色戒》数天来在心里留下的阴影,这才好像开始懂得一点文句的意思,也开始懂得一点王佳芝,懂得一点女人,身体,情,心。
最早我读《色戒》的时候,觉得那是蛮生硬的小说,不习惯不彻底的张爱玲,写这么彻底的故事。现在我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都爱这个故事,“杀气”不只是叙事的,表面的,甚至不只是历史的,杀气就是大概所有人都想知道,像张爱玲这样用反讽来筑起她的“防卫机制”的人,为何要在这28页纸里面,遮遮掩掩的,最后用反讽把自己毁灭掉。所以我觉得我一开始是想错了,李安是对的,他对就对在,他是在拍张爱玲,但他终于拍了一个不聪明的,无路可退的张爱玲。

赋格 said...

人跟人,嗯,确实不一样。我相信对汪先生来讲,丁默村或者汪伪政府的历史戏,要比王佳芝的身体戏码来的重要得多。高级知识分子期待中的《色戒》只能由Edward Yang先生在天国去拍,应该会像牯岭街一样满是历史的暗影与创痛。可李安是切身的,人情的。我在想我似乎很久没有被人情两个字这样击中过了。李安不像杨德昌,他拿不起手术刀也面对不了解剖图,他是把自己都推进深渊里的,他只能NC-17。